花一个星期的时间,在东北平原广袤的黑土地上奔驰,有时会觉得这世界太辽阔了,以至让人有无力感。特别是在夜行的列车上,看夕阳从白桦树洁白、苍绿的树影间渐渐沉入不可知的黑暗,满天的箕斗都刚刚梳洗过似的,又大又亮,来参加它们盛大的黑夜聚会。黑暗中,听觉和嗅觉格外敏锐,让人睡意全消。只好坐起来,拿出备好的杂志,开始旅途中的阅读。
一个有“文字控”的人,最大的惩罚就是禁止他阅读。曾听过这样的笑话,说为了让一位骨头很硬、但有“文字控”的官员招供,办法就是把他关起来,好吃好喝,就是一个字也不给他看。最后,这位官员在招供之前哀叹:“哪怕给我本老黄历也行啊。”对这种“文字控”,奥尔罕·帕幕克的形容是这样的,就像一个嗑药成瘾的人在等他的药,帕幕克每天在自己的书房中要呆十个小时之久。对这类人而言,旅行确实不是什么有意思的行为,不仅仅是积习已深的生活规律被打破,以及由此而引起的种种不便。更要命的是,在旅途的目的地,并不能保证获得比书本中所提供的世界更神奇的经历。所以,人类学家施特劳斯在《忧郁的热带》的开篇这样写道:我讨厌旅行,我憎恨一切冒险。
随着年龄的增长,越来越能理解这种讨厌与憎恨,也许是因为我们渐渐知道,这里没有的生活,并不如我们年轻时曾经想象的,会在别处。提高同类吊机的通用性和互换性。我们跋山涉水所找到的,与我们本来所拥有的,并没有什么不同。除非,在旅途中,我们自己有所改变。
一个有“文字控”的人,当然不会放过漫漫旅途中大把的空闲时间,这就有了旅途中的阅读。惯常的做法是带本杂志,够厚,经得住看,丰富,不怕随时被打断。最妙的是看完即扔,不会增加行囊的重量。当然,带杂志也不是全无坏处,就是有时候你会突然发现,杂志的厚度与旅行的长度不成正比,旅程刚刚过半,杂志却已看完,断“粮”的痛苦折磨着你,在找到新的替代品之前,确实如犯了瘾的人一样,寝食难安。
但我还是不主张出门带很厚的书,一是为方便计,远路无轻载,到旅程的最后,往往会发现,即使是一本书也会让人有不堪重负之感。二是为心情计。我最糟糕的旅途阅读经历是读了本关于乞讨儿童的书,读到心里发疼、呼吸不畅,可看看周围密密匝匝的人群,实在怕被人视做怪物,只好硬生生摆出一张平静的面孔。下车时,我把那本书扔在了火车的座位上,迫不及待地逃走了,并成功地刻意忘掉了它的名字。又或者,你带了特别有意思的书,然而在拥挤、嘈杂、各怀心事的人群中嘿嘿傻笑,也是有失体面的行为。
于是,在黄集伟主持的《孤岛访谈》栏目中,对设计好的要在荒岛上呆三个月而只准带一本书的情境,许多人选择了带辞典。 是个不错的选择,但不适合旅途,辞典太重了。如果旅途中非要带书,比较适合的也许是散文集或短篇小说集,像我手头的雷蒙德·卡佛的《大教堂》,理查德·耶茨的《十一种孤独》都是不错的旅途读物。
在《大教堂》的扉页上,写着卡佛的话:“用普通但准确的语言,写普通的事物,并赋予它们广阔而惊人的力量,这是可以做到的。写一句表面无伤大雅的寒暄,并随之传达给读者冷彻骨髓的寒意,这是可以做到的。”仿佛为了凸显生活的贫瘠,卡佛用一种极简主义的文体展现一个仿佛可以触摸的蓝领美国,这应该是任何旅行都不易抵达的目的地。卡佛特别谈道:“我小时候,阅读曾让我知道我自己过的生活不合我的身,我以为我能改变,但这是不可能的,不可能就这样,在打一个响指之间,变成一个新人,换一种活法。我想,文学能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匮乏,还有生活中那些已经削弱我们并正在让我们气喘吁吁的东西。文学能够让我们明白,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并非易事。”是的,阅读不能改变什么,但阅读至少可以让我们意识到一些东西。
其实我该先说理查德·耶茨和《十一种孤独》的,在师承上,他影响了卡佛的写作。《十一种孤独》里,也是冷峻的笔,写纽约形形色色的普通人,如果有什么主题的话,就是孤独,谁也无法逃脱的孤独。如果还有什么特别要说的话,就是两位作者一生都被酗酒、贫穷、潦倒所困扰。我不知道酒精在多大程度上催生了美国文学,但至少在旅途中,喝酒比日常时候更容易被原谅,尤其看在它点燃了创作灵感的份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