矿区的地上裂开一道道大口,向上缓缓吐出各种不同颜色的烟雾——黄的、青的、白的。空气中涌动着硫磺味的热浪,使周围的一切宛如在水中晃动,整个世界似乎都被放在烤架上。工人们正在用钻井机往地下钻孔,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搅拌好的泥浆注入几十米深的地下。
这里是内蒙古的乌达矿区的9、10号煤层,已经初步整治过。49年前,这里发生了煤层自燃,一小团火沿着煤层一路向下燃烧。在深深的地下,地火“比毒蛇更光滑,比幽灵更莫测,它想去哪儿,凡人是拦不住的”。
49年后,能够统计的数据是,整个乌达煤田的火区总面积达到349.6万平方米,占整个煤田面积的10%,1800多万吨煤被白白燃烧掉,1200多万吨煤炭资源被破坏,5000多万吨煤炭资源储量成为呆滞资源,造成的损失达几十亿。
2010年8月27日,100多台重型翻斗车、铲车来到这里,钻机、注浆机开始隆隆运转,一场希望能够彻底灭火的工程在此全面展开。努力谱写科学发展新篇章,把乐亭新区建设得更美好。此前,这场煤田火灾已经燃烧了近半个世纪。
“玩火”的人
9月4日,星期六,荒凉寂静的乌达矿区。这是灭火工程开工之后的第一个周末。
50岁的贾跃荣带着两个工程师,驾车来到了矿区上。他是神华乌海能源有限责任公司灭火工程处的处长,也是灭火工程的总指挥。
乌达矿区是国家统配煤生产基地,位于内蒙古自治区西部的乌海市乌达区,是典型的内陆干旱沙漠气候。目前,在这个35平方公里的矿区内,共分布着16个火区,尽管经过前期治理,这里已经很难见到明火,但蒸腾着的烟雾依然随处可见。
从目前看来,彻底灭火的愿望暂时无法实现。贾跃荣称,“此次主要是治理仍存在明火的1号区、以及烟雾比较严重的6号区和10号区。”
在6号区的几个火点附近,临时工棚已经搭建完毕。此次3个火区,一共派了约200人,吃住都在工地上。
他们的工作就是严格按照火区的图纸,在燃烧着的地火上方往下密集地钻孔,然后,将和好的黄泥浆从孔中注入,“每20米钻一个孔,用泥浆或别的材料堵住地下的缝隙,形成一道隔火墙”。
与其他灭火技术一样,地火可以通过隔绝氧气和降低温度的方法扑灭。但因为煤层分布的复杂情况,以及地下存在着的裂隙不确定等诸多因素,这项工程显得复杂而繁琐。
一名工程师用手摸了摸泥浆,对正在用机器和泥的工人说,“还需要再粘稠点儿,水有点多,好像比例不太对。水多了就会进入咱们的生产煤层,那就要出事故。”
贾跃荣随手揭开堵在一个钻孔上的编织袋,冒出一股蓝烟。他把手放在洞口,说,“这里温度比较高,要注意。”
在工人们密集的钻孔的中央,有一处大的裂隙,一股白色的烟就从这处裂缝中不停地往外冒。在裂隙周围,分布着环状或者片状的黄色和白色的小包。“黄色的是硫酸,白色的是芒硝,此外黑色的是煤焦油。”
贾跃荣说,这里曾经是一处火焰的喷出口,岩石被烧得变了形,在重力作用下发生了坍塌,随后就形成了现在这样的裂隙,“氧气的进入就更加方便了。”
裂隙附近,仍有野草,一名工人说,“是明火灭了以后,今年刚长的。”但即便是这些生命力极其顽强的野草,处于裂隙附近的,都已经被烤成了焦黄色,枯萎甚至死亡;更远一些的,是黄绿色,再远一些的,是深绿色,也更为密集和高大。
“这已经是经过初步治理过的,所以看不到明火了。以前,这里是名副其实的‘火焰山’,可壮观了!”贾跃荣说。
曾经的“火烧连营”
贾跃荣站在矿山上,这片矿区,他太熟悉了。
他甚至能够很清楚地指点着矿区的每一处,回忆着80年代这里的点点滴滴——这里曾经是竖井高大的井架,井架顶端,巨大的卷扬轮正转动着,把大罐笼送入深深的井下;一排排轨道电车在井口出入;选煤楼下,一列火车从一长排数不清的煤斗下缓缓开出……
从他1978年来到这片矿区,他就知道,这里曾经发生过煤田的自燃。
乌达煤田的煤,含硫量高,又多是浅层煤,在阳光下多晒几天,就有可能会自燃。“那时大家也只能把地面上的火灭了,即使知道火可能往地下窜了,也没啥办法。”
从1978年到1984年,乌达矿区的三个大矿井相继投产,煤炭年产超过百万吨。采空区中遗留下来的煤,在低温条件下氧化自燃,逐渐形成了6个大的火区。“每个有自然发火倾向性的煤层在开采后都发生了自燃情况,而且形成了大面积的煤田火区。”《中国地下煤火研究与治理》一书中,曾如是记载乌达煤田大火。
而1985年到1999年,小煤窑迅速崛起,一下子出现了三四百个小煤窑。而乌达煤矿的开采量逐渐压缩。对此,一些乌达煤田的矿工颇有怨言:“那些私人小煤窑东挖西挖,浪费现象很严重。另外,一些私人小煤窑开采完了以后,井口也不封闭,在地下形成了四通八达的巷道。时间一长,井下的煤就和空气、雨水接触燃烧起来,害得我们这些国有大矿也不好再去采煤了。”在这些年中,小煤窑的开采共引发了10个煤田火区。
1993年,煤炭部曾专门来此调研,结论却是:灭火的速度赶不上着火的速度。
“地火的燃烧需要一定的时间”,贾跃荣说,“等到2001年开始,这里就真的成为火焰山了,十多个火区几乎连成一片,从地下烧到地上,到处都是明火。”从1995年到2004年,火区面积从200万平方米增加到了307万平方米。
那时,在白天,火区像一条蜿蜒起伏的“火龙”沿着煤层出露带及其附近分布,到处烟雾缭绕,一片火海。而在夜里,大地上更是会有一道道幽幽的红光,这红光是从地上的无数裂缝中透出的,并散发出强烈的热力。“在晚上看矿山,你就会觉得地球就是一块被薄薄的地层包裹着的火炭”。
2004年,有记者在进入矿区时曾如是记录:“贾跃荣不断提醒记者,千万不要靠近那些宽窄不一的裂缝,一旦掉下去,别说抢救,可能连喊救命都来不及。在两处离地面不足3米的大坑里,记者看到里面的煤正烧得通红,顺手折下山上已被烤死的树枝扔下去,还没接触到明火,树枝就呼地一下燃了起来。乌达矿区一位工程师用热红外测温仪测量洞口。温度高达590度。”
据2002年调查,乌达煤田火区总面积3.076平方公里,占整个煤田面积的8.8%,其中最大一处火区面积达到了0.66平方公里。火区的燃烧平均深度35米,最深80米。
骄傲与烦恼
“火焰山”的影响,并不仅仅体现在经济利益上。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者注意到,在火区附近,有一些被遗弃的已经破败了的土房子。据矿工介绍,这些房子基本上都是因环境污染而被迫搬迁的居民遗留下来的。毕竟,“谁也忍受不了长期被火烤、被烟熏的滋味”。
乌达煤田煤种属高硫煤,导致火区向大气中排放有害气体。野外局部采样分析表明:火区附近的一氧化碳超过国家标准51倍,二氧化碳超标7.4倍,二氧化硫超标3.1倍,二氧化氮超标4.1倍;居民点附近的一氧化碳超过国家标准5.3倍,二氧化碳超过国家标准1.5倍,二氧化硫超过1.52倍,二氧化氮超标2.2倍。
此外,自燃产生的有毒气体和酸雨,使得建筑物和工业设施受到酸性腐蚀,缩短了使用寿命。在煤田附近,几乎所有建筑物都锈成了暗灰色。
乌达矿区的矿工共有五六千人,绝大多数居住在工地附近。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者从乌达矿区总医院了解到,“2001年到2003年,上呼吸道病人的感染率在成倍的增长,2001年100多例,2002年200多例,2003年400多例,2004年以后则基本持平。”
而在距离矿区大约20公里的乌海市区,根据2001年乌海市环境监测站的报告,当时,“全市的二氧化硫、二氧化氮、总悬浮颗粒物超标,空气质量为Ⅴ级,属重度污染。”据业内人士介绍,当空气质量属中度污染时,心脏病和肺病患者症状明显;属重度污染时,健康人也会出现较强的不适感,年老、体弱者会寿命降低。
但即便如此,这里的人们对于拥有煤矿的自豪感,似乎远远大于他们对污染的恐惧。因为煤矿业的兴盛,这座多年来默默无闻的小城逐渐为外人所认知,虽然没有毗邻的鄂尔多斯那样风光,但24.4亿吨的煤炭储备量也足以让这座人口总数不到50万的城市自豪。
乌海是内蒙古自治区唯一的没有自己独特方言的城市,因为缔造这个城市的是煤矿企业和它的数万创建者。
1958年,包兰铁路开通后,早在清朝时期就探明有煤炭的乌海,开始了大规模开采。次年,一家大型国企——乌达矿务局成立。在那个全民总动员“超英”“赶美”的大跃进年代,随着开采规模的增加,这个小镇上聚集了越来越多来自天南海北的年轻人。此外,伴随着煤炭资源开发兴建的企业,形成乌海建市前的工业雏形。
1974年海勃湾矿务局正式成立。1976年,两大矿务局已经有了10万职工及几万家属,于是,这个颇具规模的企业镇正式在行政区划上被“正名”为乌海市,寓意为“乌金之海”,并成为内蒙古自治区的第三个地级市。
这个资源性城市,享受着高耗能产业带来的“自豪”——“十五”末期当地的财政收入是“九五”末期的3倍多,GDP也增长了两倍多,人均GDP达到两万多元。
但另一方面,正是从2003年起,国家开始对耗能高、污染重的电石、铁合金、焦炭清理整顿,整治的重点在晋、陕、蒙、宁四省区交界处,乌海就在其中。
但乌达煤田的地火始终是当地政府的一块“心病”。一方面是地方政府节能减排的压力,另一方面是这些煤都是白白燃烧,“纯属浪费”。
由于煤层自燃,乌达矿业公司的煤炭年实际生产能力低于设计生产能力(390万吨/年)近70万吨,所造成的损失也逐年加剧,据测算, 1985~1995年年平均为10万吨,1995~2000年上升至30万吨,2001年以后,每年损失超过100万吨。
2010年7月18日出版的美国《外交杂志》,将内蒙古的这场煤火列为“全球五大仍在继续的生态灾难”之一。《外交杂志》称,“中国工业增长70%所需能源依赖于煤炭,但是20世纪60年代发生在内蒙古的地下煤火至今困扰着中国。覆盖4800公里长的区域,这场煤火每年估计需要消耗2000万吨煤炭,超过德国全年产出。无独有偶,美国宾夕法尼亚州森特勒利亚的地火,与中国的规模差不多,至今依然燃烧着。”
五年攻坚战
事实上,从2001年开始,地火已经开始大规模地影响矿区的生产。在矿区的主要运输大巷——201巷,多处出现一氧化碳等有害气体涌出的异常险情。这条大巷是全矿生产的生命线,一直受到地火的严重威胁。
贾跃荣说,“矿业公司也组织了一些灭火队伍,但是主要侧重于井下地面,因为灭火需要的工程量、资金量是非常大的,作为一个企业来讲的话,它只能考虑影响生产的这一块。”
2002年初,乌达矿业公司成立煤田灭火工程指挥部,着手对影响生产的火区进行治理。实施治理的面积大约100万平方米,采取的灭火方法主要有沙土覆盖裂缝,堵死供氧通道,向地下火区打钻孔注泥浆或注高分子复合胶体材料。
贾跃荣曾经对媒体说,“乌达煤田大火已烧了40多年,要一下子把它灭掉是不现实的。”据介绍,乌达矿业公司是神华集团所属的特困企业之一,资产负债率为78%,“人均年工资不足8500元”。
2002年8月,乌达矿业公司委托内蒙古煤炭科学研究所编写了《乌达煤田灭火工程初步设计》,“靠我们自己根本没有能力来灭火,我们这次修改设计就是为了向国家申请资金。当时,灭火工程初步设计概算,灭火资金需要9000多万元。要彻底灭掉乌达煤田的煤火,这个数还不够。”
2006年1月6日,国家发改委批准了乌达煤田灭火工程项目,项目总投资为1.626亿元,其中国家安排投资6985万元,神华集团出资9275万元。施工期为四年,灭火效果监测期为一年。
“现在要求我们提前一年完成计划。”贾跃荣说。
2006年6月,乌达煤田进行了初步整治,将正在燃烧的能够剥离的部分全部剥离下来。涉及火区总面积349.6万平方米,消灭明火点594处,用水24万吨,乌达煤田浅部火区已基本熄灭;回填采坑177个,回填覆盖面积达112万平方米;同时剥离出大量着火煤炭,总计调出1430万吨。
目前正在实施的是二期深部灭火工程,“技术上已经不存在问题”,贾跃荣说,“无论是探测还是灭火,中国的水平在世界上来说都是领先的,而且近几年发展很快。”